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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談(二)阿普

 

  阿普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學生──應該說,本來是個大學生。他大二那年,父親因為酒駕發生重大車禍,一個三口之家的小家庭,以及父親,都在那次事故中離世。

 

  身為肇事者的家屬,母親和他沒有推諉的扛起了賠償責任。靠著父親生前擅長投資,有一筆為數不小的積蓄,母親另外將房子賣了,再用盡辦法向銀行貸款,還能勉強湊一湊賠給對方家屬。母子倆一口氣繳完賠償金後,身上背負著數百萬的債務,讓阿普決定暫停學業,先工作賺錢和母親互相扶持。

 

  然而父親離世的打擊讓母親身心都出了狀況,沒有多久便以一條繩索了結了自己的生命。處理母親後事的期間,阿普聽多了親戚間的冷言冷語,便堅信著未來只能靠自己努力生存,莫要妄想他人的援助──本來是這樣想著的,但就在他打起精神沒多久,房東便因不信任這個年輕房客的經濟能力,將他趕出租屋處。

 

  一連失去了至親,負債,連容身之處都沒有的阿普,帶著只有一個背包的行李,走在暗夜的路上,心中說不出的絕望。他不知道走了幾個小時,走進了一座不知名的郊山,走到了一處沒有人煙的破敗涼亭,看著涼亭旁久未維修的路燈黯淡地閃爍著,他終於覺得累了,便隨意的倒臥在涼亭的長石椅上蜷縮著身子睡去。

 

  那晚很冷,冷到阿普睡到一半不得不睜開眼睛,然後便看見一張舌頭長吐、眼睛翻白的可怖臉孔正對著自己,臉孔後方隱約可見到一條破爛的麻繩。

 

  阿普不是鐵齒的人、也沒有特別大膽,但那時的他一點感覺也沒有,只是愣愣地與這詭異之物對視,腦海裡不知為何跑出一句「這就是人蔘,只比當歸長一點」這樣荒謬的話。然後眼前那半吐的舌頭漸漸伸長,在他的頰上舔出一道濕黏的痕跡,阿普的淚就這樣默默地流了下來。

 

  父母過世時他沒有哭,看著存摺裡只剩下五百元的數字時他沒有哭,房東把他趕出門外時他也沒有哭,但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不知性別的東西好可憐,它究竟遇到了什麼,承受了怎樣的痛苦,走不過去,然後選擇了那樣的路?

 

  阿普眼淚越流越急,嗚咽聲再也壓抑不住轉而成了嚎啕。那張可怖的臉孔不知是否受到了影響,白眼之處流下暗紅的血淚,然後漸漸的化作煙霧消失。

 

  阿普哭得很累,意識漸漸模糊,然而在眼皮徹底闔上前,他隱隱約約從眼角處瞥到一抹纖細的身影緩緩走來,步履輕盈,然後他便沉沉進入夢鄉。

 

 

 

  「你為什麼哭?」女孩清脆慵懶的嗓音這麼問道。

 

  阿普感覺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間,周遭什麼都沒有,連忙轉頭尋找聲音的主人。

 

  「欸,你為什麼哭?」阿普看見穿著白色洋裝的少女張開粉潤的小嘴又問了一次。

 

  他正要回答,卻發現少女並不是看著他說話。少女的視線穿透過他,阿普轉身,看到了一名年輕女子低著頭站在身後,脖子上繫著一條粗麻繩。麻繩緊緊挎著女子的脖子,陷入發青的肌膚中。

 

  「我好辛苦。」女子嗓音嘶啞地說。依舊低著頭。

 

  少女往前邁了幾個小步,經過阿普身邊走向女子。及腰的黑色長髮搔過阿普的手臂,帶來一陣微癢。

 

  「妳很辛苦。」少女重複了一遍。

 

  「沒有人愛我。」女子又說。

 

  「沒有人愛妳。」少女重複。

 

  「對!沒有人愛我!」女子突然激動了起來,她抬頭,眼睛翻白舌頭長吐,頸上的麻繩又更緊了一點。「所以我要離開這個世界!這世界不需要我!我不需要存在這裡!」

 

  少女歪了歪頭。

 

  「那妳還在這裡做什麼?」她問。

 

  女子愣住,驀然發出悲戚的長嘯!

 

  「妳把自己困住了。」少女伸手撫摸女子頸上的麻繩,「好可憐。」

 

  接著她拉住麻繩的結,轉頭看向阿普:「你可以過來幫我嗎?」

 

  阿普愣愣地走了過去,與她一同抓住麻繩。

 

  「我們幫她解開吧。」少女微微一笑。

 

  兩人一同將麻繩的結使勁往外扯鬆,隨著麻繩套在頸上的圈越大,可以看到麻繩的纖維緊緊扎在女子的脖子上。女子持續悲鳴。

 

  麻繩的纖維一絲一毫地,帶著暗紅污濁的血絲漸漸抽離女子的頸項,纖維同時也扎進了阿普和少女的手心。阿普感覺刺痛難耐,但看向身邊面不改色的少女,他牙一咬,猛地一個發力!

 

  阿普和少女同時因為用力的關係跌坐在地。

 

  麻繩鬆開了──握在手心明明是那麼沉甸甸的重量,卻像羽毛一樣輕輕的飄落在什麼都沒有的雪白地面。然後,像粉塵一樣分解、四散、消失了。

 

  女子的悲鳴聲漸漸變成微弱的抽泣聲。她雙手撫著頸項,血淚不知何時變成透明澄澈的淚珠。

 

  「哭完了,就沒事了。」少女坐在地上對她說。

 

  女子點點頭,身影在白光中漸漸地隱去。白光愈強,阿普感覺幾乎睜不開眼,舉起手來遮擋的那一刻,一切又回歸平靜。

 

  他張開眼睛,眼前的景象是涼亭的天花板,晨光熹微,身上因被露珠沾濕而感到涼意。阿普藉著微微的天色,才注意到涼亭頂部一角,有一條殘破的麻繩正隨微風擺動。

 

  不是夢?阿普想起身清醒,卻感覺手臂旁有股重量,低頭便見到一名穿著白色洋裝的少女坐在一旁的地板,趴在他的手臂上熟睡。因為阿普的動作驚擾,少女微微地睜開眼,對著阿普露出模糊的微笑。

 

  那一刻,阿普覺得世界頓時不一樣了。

 

  這就是阿普和夢夢的第一次相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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